现在需要这样的冷静黑幽默

大寫的蘿菈‧Capital LAURA
蓝思晴/华语知名钟表珠宝评论家/生活艺术书写者/引想力工作室创办人

害怕资讯过于密集，又惊恐毫无新信息；恐惧人潮拥挤，却又无法离群索居，这也许是现代人的共同矛盾。

一直不太确定，是否该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头写艺文类的文章，在另一个转载我文章的专业腕表平台，许多读者的留言会是：艺术类的文章注定没什么人阅读，更有许多鄙劣的恶意留言。我知道，你们都会要我不去看那些留言的。我想起15年前的一个中午，在我当时任职主编的杂志社里，办公桌的电话突然响起：一位男性读者打电话进来要找我，一开始有点恐慌，通话后才知道，是我坚持在杂志里头放进了四页的艺术栏目，他特别致电感谢。他说，他在收藏表的过程中，常听人说的装饰艺术（Art Deco），终于有人可以简单扼要的说明清楚了。

二月巴黎的雨夜（摄影＠Laura Lan）。

也是在10多年前，我访问了JLC积家当时Master Compressor系列的设计师，她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女性设计师，她提到建筑大师柯布西耶，是她在腕表设计上的灵感启发与参考。其实艺术距离我们一点都不远，更不是华而不实的美学阐述，它是一种描述生命、世界、宇宙、人性等等的片段与片刻，它也是时间与创作者之间的共舞与搏斗的精彩对话。

1978年〝U.A. Playhouse, New York〞, Hiroshi Sugimoto摄影作品。

2019年的6月上海电影节我前往观看开幕电影，按照往例是一部JLC积家赞助修复的电影，2018年是《窗外》、2019则是侯孝贤导演的《海上花》。这是我第三次观看电影《海上花》，但在上海观看的经验格外的特别与重要，当年《海上花》第一次播映时，已经看过张爱玲从吴语翻译过来的白话版本小说《海上花开》与《海上花落》，在从侯孝贤全然自然光与经典的长镜头拍摄下更鲜活了起来，从此我对上海的憧憬与旧情怀深深烙印在心里。进入钟表珠宝行业以来，从事评论工作的路上，我的所有累积都与工作有关，也有许多看似无关，有些人认为我写艺术、艺文、美食、音乐就是偏离行业，是吗？

艺术家Chia Chuyia在展览现场进行针织创作。

2020年的2月，我正巧人在欧洲，受到JLC积家总部的小伙伴邀请，前往巴黎观赏其赞助的〝Le Supermarché des Images〞影像艺术展，本来这个艺术展的标题：影像超级市场（The supermarket of Images），就让我有些退却，我是十分害怕过多科技媒介混合创作的艺术作品，那些在电脑上耍两下，或是把几个科技产物拼贴在一起，哗众取宠的创作。果不其然，艺术展的前奏，就是Evan Roth的影像墙铺满了整个展馆的入口，他将自他女儿出生后，他电脑中曾有过的搜索、相簿等影像流一一印出，贴满整个墙面，象征着人们生活在这个数字信息充斥的时代，每一个人的电脑、手机等充满了自己在网络世界移动的痕迹。说真的，这种刻板的意象创作，我是有点难以被感动。

2016年〝Amazon〞，由Andresa Gursky创作，以多幅摄影照片拼贴成巨幅影像，摄影标的物为文具仓库，每一件文具都清晰可见。

不过由策展人Peter Szendy规划的展览，从材质、意向与时间几个方面来看所谓影像这件事，其策展深度与广度还是令人十分敬佩，对于当代艺术家作品极其熟悉的Peter Szendy，让这次名称有点老套的〝Le Supermarché des Images〞影像展，变得丰富了起来。我特别喜欢他解读所谓现代数字泛滥的议题，选择创新概念的作品，让人们对这个已经被过度解读的现象，又再度鲜活了起来。一只屏幕上各种数字组成的大手影像向观众扑来，艺术家将影像系统连接全球股市行情显示，因此上头的数字全是实时的股市指数。

〝Visible Hand〞2016年由Samuel Bianchini创作。

影像其实就是以每一个极小单位时间组成的画面组合，影像与时间的关系，在这个展览中也颇见新鲜的诠释。一张白色布幕后头，一位女性正在织草，她蒐集大量的牧草并且捻成线，坐在布幕的后头不停织着，人们从她的剪影或正面，去直视她对时间的看法。影像、时间与金钱，一个巴西艺术家，以高耸的四面透明镜砖，去反射一张一元美金钞票，从细缝中探望过去，倒影反射就好像有无数叠钞票罗列着。我们现在熟知的数字影像可解析为像素点（Pixel），而早在1935年就有画家开始以像素点的概念作画。

艺术家Victor Vasarely于1935年创作的〝Arlequin〞，以像素的概念作画，画中是一个正在舞动的人。

这些包罗万象的影像创作，以不同的角度与方法去解释在这个影像说话的时代，影像对我们来说的各种意义，以及时代承载的改变，数十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创作，被策展人组合在一起，突然出现了新的意义。在展览开幕式中，我们遇见了其中一个艺术家，他的一件八幅人物肖像挂在墙上，大多都是我们认得出来的人物，黑色的画纸上面以特殊的油墨拓印出著名人物的肖像，其中右上角的已经模糊，我们都以为是故意的，后来经由艺术家说明才知道，原来这个特殊的油墨会随时间消逝，今天你还清楚看到的拓印，不知道哪一天就只是黑纸一张了。就像世事，不是吗？

〝Horizon II〞2016年，由Minerva Guevas创作，将黑色厚油料涂覆在画作下角，随着时间的变化，油彩渐渐滴落自成另一种构图影像。

艺术与创作带给我们的有可能只是一刹那的灵光乍现，是那一个时刻，我们在此感受到了一些什么，如果没有煞有其事的解释，我们也自然能在其中感觉到一点什么，也许是共鸣，也许是不解，也许是花了一秒钟思考，但这些都是艺术的意义。我对展览中一件作品也特别印象深刻，那是一段一只手不停在抓取空中掉下来的铅块，1968年Richard Serra创作16mm胶卷拍摄影片〝Hand Catching Lead〞，只见那只手不停地想要在铅块掉落的瞬间，紧紧地握住它，但十之八九都落空，一旦有一次抓住了，赶紧放手又再等下一个掉落。

Richard Serra创作16mm胶卷拍摄影片〝Hand Catching Lead〞的影像截屏。

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与时间有关，时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，而钟表就是一个试图将这个抽象概念具象化的作品与工具；而电影就是时间的进行与乱序的影像再组合。而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许多钟表品牌，会投注心力在赞助艺术、电影活动，我们其实都是在关注时间与人类文化的互动。

电影《寒枝雀静》。

这个周日下午我花了七个小时把瑞典著名导演Roy Andersson从2000年到2014年创作的三部电影作品一口气看完，这个被他人称作为〝人生三部曲〞的黑色幽默电影，三部电影全都人工搭景拍摄而成，而电影中的角色多半都是中年以上到老年的人物，那些在社会中底层的人物们，面对人生、贫穷与困境，面对死亡与爱恨，在导演设定下，把脸都涂成了默剧黑白片时代的惨白，像是把人生演成了一出舞台剧。

电影《寒枝雀静》。

26岁就拍摄出第一部剧情长片〝瑞典爱情故事〞，曾在第20届柏林影展获得四项大奖，他也被视为瑞典最重要的导演。后来因为〝Giliap〞一片票房失利便沉寂了25年没有再拍电影，而2000年复出的一部〝二楼传来的歌声（Sånger från andra våningen）〞花了四年的时间；2007年〝你还活着（Du Levande）〞一拍就是七年；2014年的〝寒枝雀静（En duva satt på en gren och funderade på tillvaron）〞也拍了四年。这个被称为安德森《人生三部曲》的剧情长片，不仅获奖连连，也被视为安德森最重要的几部电影。

电影《寒枝雀静》。

安德森最有趣的地方就在其精准的场布影像，一丝不苟的构图，加上那些虚构的外部景致：天空、街景等等。巨大的陈设只为了成就那些荒谬夹杂着巨大悲伤的黑色幽默，小人物日日夜夜面对的种种窘境，不知道为什么电影里面一对身形庞大的夫妻，都得挤在一张极小的双人床上，窘迫的居家环境，面对即将失业以及永无止境的生活压力，安德森描写的瑞典，一点都不如我们想像中的美好。

瑞典导演Roy Andersson。

直视人类生活的不得已，冷观人性中存在的残忍与偶尔的小温馨，安德森其实温柔，即便在冷冽且线条极简的冰冷色调与场布陈设中，他仍然用一丝的暖意，给因写诗写到疯狂、被父亲不停辱骂的儿子，一个体贴且愿意给他念诗的弟弟；给一个爱上摇滚乐手却被抛弃的小女孩，做着移动公寓举行婚礼的梦；开在战争中的咖啡馆，接待了无数的士兵，为体恤官兵们提出一个吻换一杯酒建议的老板娘。

电影《二楼传来的歌声》场景。

人们对死亡的无视与冷漠：在一艘游轮上，一个在餐厅倒地不起的旅客，船长与船警前来检查，正在盘查及询问死因，柜台的服务员只关心：请问他点的食物怎么办？船警说：很显然他现在已经没法食用了。服务员怯生生的说：关键是，已经付账了，也无法退回了，警察建议现场找人把它给吃了，一个中年男人举手说：我可以喝了他这杯啤酒，其他旅客只是全程观看并冷漠无言。在厨房开一瓶红酒而心脏病发死亡的男人，妻子在客厅忙着竟然也没有发现。一群对小女孩说教半天的大人，告诉她学习的重要性，最后也是这些头头是道的大人们把她推向了殉教的断崖。

电影《你还活着》场景。

安德森影像的残忍，正是对这个世界的关爱，他的嘲讽、他的冷峻、他堆砌宏大却表现极其渺小的事件，正是一次次地告诉我们在每一个看似的伟大中，去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，那些微不足道才是人生真正的模样。就像那一把把掉下来的铅块，我们回回抓不着，又回回继续重新再来；看似抓着了，却又要紧接着应付着下一个到来。情绪也有过，哭泣呐喊也有过，漠视也有过，莫名的欢庆也有过，人生也许最终就是个冷静的黑幽默。

电影《你还活着》场景。

六月又将是上海电影节的季节，盼望这次疫情更趋稳定，我们可以顺利地观看来自各国的电影，也盼望能够看到瑞典导演安德森的新片：《关于无尽（Om det oändliga）》。

电影《关于无尽（Om det oändliga）》海报。

关于展览

《Le Supermarché des Images》
2020.2.11~6.7
Jeu de Paume, Pari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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